村头译村上

期次:第1999期    作者:林少华   查看:3


  9月21日我发布了这样一则新浪微博:“村上《刺杀骑士团长》译毕。原著1050页,中文近50万言。晨5:00起床,晚11:00休息,一日未敢懈怠,历时85天。手写稿纸约1600页。译罢最后一行,掷笔‘出关’。但见晴空丽日,白云悠悠,共草树木,流光溢彩。于是疲劳顿消,心中大快。真想高歌一曲,痛饮三杯。奈何五音不全,冰箱空空,只好煮挂面充饥。”
  时间往前推十天,9月11日发布内容相关的微博为以下140字:“报告村上《刺杀骑士团长》翻译动态。7月初回乡闭关,原著上下册75万言1050页,译毕900页。左手压纸,右手握笔,餐风宿露,日夜兼程,但觉文思泉涌,如有神助。速度之快,编辑惊讶不已。倘无极特殊情况,上译社吴总说年底当可见书。不过我这速度可是无可复印的哟!因为前提是:土炕、矮桌、海棠花、野菊花。”空口无凭,遂附图为证,图上分明是野菊花、海棠果、矮桌、土炕……是的,《刺杀骑士团长》大约三分之一是盘腿坐在土炕、趴在矮脚炕桌上翻译的。上午和晚间利用书房常规桌椅,下午为了缓冲常规姿势造成的倦怠,就换去隔壁的土炕矮桌。试想,以常规姿势和非常规时间长度连坐八十五天,即使不坐出胃下垂,也可能落得腰椎盘突出。听说出租车司机多有这种毛病,但司机不可能改变姿势。据我所知,迄今尚未发明出可以盘腿坐在炕上开的汽车。
  炕当然乡下才有,且是北方乡下,尤其东北。东北昔日乡民的人生最高理想是: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如今,孩子进城或上学或务工或嫁人,横竖不回来了。老婆进城看孩子的孩子也不回来了。一家之主只好把牛卖给麦当劳,把地“流转”给吃不惯麦当劳的远房亲戚,也进城了。房子呢,连同热炕头外加院子园子卖给了我。
  房子坐落在镇郊村庄的村头,西村头。村头再西走二里多,是我近半个世纪前就读的初中母校,往东走不出一里,就是镇里老街即当年的人民公社机关和供销社所在地。也就是说,当年我上初中期间去供销社买书和后来在生产大队(村)当民兵连长去公社开会,都要经过这个村头。而几十年后的现在,我在村头翻译村上,当年的民兵连长在此“刺杀骑士团长”——幽默?荒诞?命运的偶然或不确定性?
  说起来,日本明治八年(1875)之前,除了皇族、贵族、以及部分大富豪、大地主,所谓“百姓”,其实是没有姓的。武士走路时看见哪个老百姓不顺眼而一刀砍了,砍了也就砍了,告状无人受理。不说别的,没姓怎么告状?住在西村的村中间井边的三四郎……?到了明治八年,天皇终于下令准许百姓有姓,可是突然之间姓什么好呢?结果,住在村子上头,村上;住林子西头,西村;北头的,北村;住在村子中间,中村;住的村子倘古木参天,木村。以此类推,上田、田中、中田、内田、田边;川上、中川、大川、小川、长谷川等等,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有学者统计达十三万姓之多。其中不乏怪姓,如我孙子、那妓男、牛粪、鸭头、一二三者不一而足。《刺杀骑士团长》中一个主要角色的姓就想当罕见:免色。免色君自我介绍,必定解释说免税店的免,颜色的色——免除颜色。就差没说免职的免,好色的色——免职的起因是好色。对了,书中姑侄两位漂亮女性的姓可谓既不罕见又不常见:秋川。后来并不好色的免色同两位秋川中的一位好上了……言归正传。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村头翻译村上的关系,反正翻译得相当顺利,在土炕上翻译的时候尤其顺利,确实如有神助。盘腿坐于土炕,但见南窗有一株杏树,北窗正对着两棵海棠。七月初刚回来的时候,杏才小拇指大小,羞答答躲在树叶里,要像查辞典那样查找才能找到;海棠就更小了,圆圆的小脑袋拖着细细的小尾巴在树叶间探头探脑,活像脑海里赶来代替日语的一连串汉语字眼。及至翻译过半,南窗不时传来熟杏落地的“啪哒”声,平添缱绻而安谧的秋思。北窗成熟的海棠果往往让人联想漂亮的秋川姑母,催生纯粹属于审美意义上的激情。如此之间,蓦然回神,南北树下的野菊花已经不动声色地绽开星星般的小脸——秋天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果然,书译完了。在村头译完了村上。土炕、矮桌,海棠果,野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