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演的曹操最符合历史?

期次:第1999期    作者:羽戈   查看:14


  你选择哪个曹操,小说还是史书,虚构还是真实,不仅关乎对历史与真相的姿态,还涉及背后的价值观,譬如对英雄与奸雄、王道与霸道、统一与分裂的认知。
  我看关于三国的影视剧,最关注的人,永远是曹操。长此以往,竟形成一大偏见:一部影视剧能达到什么高度,取决于对曹操的演绎能达到什么水平。
  曹操难演,首先是一个历史问题。大多数人眼中的曹操,都源自《三国演义》的塑造。然而小说之曹操,与史书——如《三国志》《资治通鉴》——之曹操,差距之大,简直判若霄壤。小说尊刘贬曹,对曹操极尽妖魔化,将其形象牢牢限制在“乱世之奸雄”五字之内;史家笔下,曹操则是盖世英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不消说在三国,即便纵观千古,可与比肩之人,二三子而已,且抄两段评语:
  汉末,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陈寿《三国志》)王知人善察,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与敌对陈,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勋劳宜赏,不吝千金;无功望施,分豪不与。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对之流涕,然终无所赦。雅性节俭,不好华丽。故能芟刈群雄,几平海内。(司马光《资治通鉴》)这一比,可知难题出在哪里。今人写三国,拍三国,事先需要做一道选择题:你选择哪个曹操,小说还是史书,虚构还是真实(哪怕判定陈寿《三国志》作于司马氏统治之下,对曹操有所溢美,其评语不足为训,那么司马光与曹操之间相距千载,并无纠葛,他对曹操的素描与总结,大抵可为定论)?作何选择,不仅关乎对历史与真相的姿态,还涉及背后的价值观,譬如对英雄与奸雄、王道与霸道、统一与分裂的认知。
  试举两例。曹操一大罪名,曰“汉贼”,这指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意欲篡汉,故而遭到了罗贯中们的贬斥。与曹操相应,刘备之被尊,则因其扶汉、兴汉,至少旗帜如此。问题由此浮现:当王朝日落西山,行将就木,国人怎么抉择,最为可取呢?
  《三国演义》好谈天下大势,开篇便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实则这只是表象,天下大势的真义,不在分合,而在一个王朝,何以分,何以合,以及何以盛,何以衰,何以兴,何以亡。纵览皇权时代,国家兴亡,自有规律,大体而言,行仁政,得民心,则当兴,行暴政,失民心,则当亡。是故,问题的关键,在于仁政与民心,至于谁来掘墓旧朝,谁来开创新朝,实在不必纠结于姓氏。
  如果说罗贯中们着眼于一家一姓,视血统重于苍生,尊刘贬曹,犹可归结于时代局限。身为今人,我们则当知什么是天下大势,什么是历史周期律,当知论定三国人物,标准何在:进者扫清六合,一统四海,退者保境安民,休养生息。谁能做到这其中一点,谁便是大英雄。曹操的价值,正在于此,如其自道:“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至于他想当周文王,还是周武王,其实无关宏旨。
  说罢汉贼,再说奸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一语,出自许劭对曹操的月旦评。奸雄之前,有其修饰词:乱世。常言道,知人论世,反过来讲,论人亦需知世。世道不同,论人标准便有异。治世可谈王道,乱世则当王霸道杂陈。曹操好权谋,有时甚至不择手段,这是霸道之义,然而若无权变,怎么应时,若无手段,怎么做事?只知守经,空谈仁政,则与腐儒无异。
  再如用人。建安十五年(210)、建安十九年(214)、建安二十二年(217),曹操三下求贤令,明言“唯才是举”“举贤勿拘品行”,甚至直接召唤 “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才。这与重德行的汉朝察举制完全大相径庭,不过乱世用人,正须不拘一格,何况曹操所招揽的人才,大都德才兼备,所谓“不仁不孝”,更像是一个噱头。
  辨析至此,曹操的肖像,足以跃然纸上。要言之,他是英雄,而非奸雄或枭雄。遗憾的是,就我所见,影视剧中的曹操,几乎不是奸雄,就是枭雄。譬如最著名的两个影像,1994年版《三国演义》,鲍国安扮演曹操,演成了奸雄;2010年版《三国》,陈建斌扮演曹操,演成了枭雄。如果说前者以霸气著称,后者则以匪气著称,以致有人说,陈建斌演的不像曹操,而是董卓(我觉得神似雍正皇帝)。当然,这也不能苛责演员,以小说为出处,已经注定了曹操的形象之劣。
  今夏在溪口乡下避暑,追剧《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一直追到第二十三集曹操之死,方才长出了一口气。在我看来,这二十三集,主角名为司马懿,实为曹操,把片名更为《曹操传》,亦无不可。以前演过刘备的于和伟,今次扮演曹操,竟演出了久违的英雄气。曹操终于不再是狡诈的奸雄与暴虐的枭雄,而是胸怀天下、忧国爱民的英雄,这才接近最真实的他,这才是《三国志》所盛赞的“非常之人,超世之杰”。只不过,为其正名,竟得借助曹氏政权的掘墓人司马懿的东风,不由令人啼笑皆非,感慨造化弄人。
  这二十三集电视剧所呈现的曹操,重心其实不是雄才大略,而是慷慨悲歌。将军白头,英雄迟暮,愈发可见胸襟与气节。尤其在百官与千军之前高唱《短歌行》的那一幕,尽显一代天骄的豪壮与苍凉: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首诗,在《三国演义》当中,出现于赤壁之战前夕,曹操横槊题诗,引吭高歌,豪情壮志,直上九霄。《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将其安排在曹操生命的尾声,起初我有点不解,以为换作《龟虽寿》,吟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更见英雄气魄。转念一想,曹操一生,除了念念不忘“天下归心”,难道没有“忧从中来”“忧思难忘”么,相比《龟虽寿》所抒发的坚忍,《短歌行》所抒发的痛苦,更能表现在死亡与命运之前的英雄心境。他并不怕死,只是大业未竟,心有不甘。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英雄泪中,照见的依然是天下与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