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文学作品的民族性与世界性

期次:第2002期    作者:李萌羽   查看:30


  有幸加盟张志忠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得以在山东大学青岛分校参加“莫言与中国当代文化自信”研讨会,我感到受益良多。我认为“莫言与中国当代文化自信”这一议题非常重要,它不仅关系到中国当代文学的价值重估,也关系到如何客观评判中国当代文学在当今世界文坛的地位,尤为重要的是它对我们思考中国文学走出去,增强中国文化自信,让世界更好了解中国文化和文学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目前中外学界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评价贬褒参半,如“现代文学是五粮液,当代文学是二锅头”的说法曾一度引发了热议,很显然,这一评价暗含中国当代文学低于现代文学的价值判断。当代作家残雪曾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价值如此评价:不可否认,80年代至90年代,大家都写过一些好东西。但拿到今天来看,那种‘好’是很有限的,无论是情感积累还是文化积累都很稀薄。”此评价显然带有一定的偏颇性。而这种唱衰中国当代文学的论调其实最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文坛、文学评论界及媒体就非常盛行,鉴于此,北京大学陈晓明教授等学者竭力捍卫中国当代文学的价值,他指出:“如何评价1949年 (或更早些1942年)以后的中国当代文学,关键是如何给出文学史的和文学价值的评价,这是我们不能回避的难题。”他认为新中国建立60年来,目前“中国文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对“当代中国汉语小说的几点肯定”部分,他以莫言为例,高度评价了其系列作品的艺术价值,认为莫言的 《酒国》《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汉语小说”“有能力概括深广的小说艺术”。
  纵观莫言的文学创作之路,他的成功源于两个方面,一方面在其对国外文学及思潮尤其是西方文学及思潮的积极的借鉴与学习上,这使得他的创作在对现实、自然、人生、人性表现的广度、深度以及艺术创新上保持着与世界文坛的同步。另一方面莫言在借鉴国外文学的基础上有着很强的创作主体意识及文学创造力。对世界文学的借鉴,为他提供了一个参照系,使其获得了一种对中国文化与文学关注的目光。他的诸多作品立足本土,立足于传统,发掘高密东北乡的民间文化资源,表现集体民族无意识,创造了一个具有中国气派的文学宝库。
  毋庸置疑,莫言对国外文学的借鉴是多方位、多层面的,就东方文学而言曾受川端康成一定程度的影响,在西方文学中则受到福克纳和马尔克斯较大的影响。莫言和福克纳一样是一位文体感意识非常强的作家,他在作品中所尝试使用的意识流、多角度跳跃性叙述、书信体、戏剧体潜入文本等文体实验策略,拓宽了其表现空间,这与他对西方现代派文学创作手法的借鉴是密不可分的。
  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文学地理世界的建构也有福克纳创造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影子。在2003年3月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校区的《福克纳大叔,你好吗?》演讲中,莫言特别提到“约克纳帕塔法县”令他“心驰神往。”从一定意义上说,福克纳的这枚 “约克纳帕塔法”文学“乡土邮票”唤醒和激发了莫言等中国当代作家对乡土价值的重新评估和认识。
  然而,我们看到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对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借鉴和模仿,莫言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把福克纳和马尔克斯比做两座灼热的火炉,把自己和其他作家比作冰块,担心如果离他们太近,会被蒸发掉。这种影响的焦虑实际上预示着莫言一种主体创作意识的觉醒。觉醒之后就是摆脱了这种影响的焦虑,建构了自我创作主体性,因之,正如他在此文演讲的后半部分所谈及的,他承认福克纳是他的“导师”,但在与福克纳的相册对话时他也自信、幽默、风趣地列举了他超出福克纳之处,如“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始终是个县”,而他“敢于把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头换面”,拿到他的“高密东北乡。”因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的书写更是一种文学创造,这一文学地理世界不但在中国当代文学史而且在世界文坛上也是独树一炽的。
  这使得莫言创作站在了与中外作家同一个地平线上,他从“高密东北乡”出发,其作品超越了故乡,具有了世界性。譬如《大风》堪称其短篇小说的精品,小说取材于童年时期和爷爷的一次割草的经历,对这一乡土生活经历的书写既有一定的现实性,又具有深远的隐喻性。在割草的途中,爷爷吟唱起了苍凉、悲壮的民谣,在空旷的原野上,“爷爷用他的歌声推着我的灵魂前行”,“我”从爷爷的歌声里“感受到一种很新奇很惶惑的情绪”。小说的歌声令人想起华兹华斯的名篇 《孤独的刈麦女》,那孤寂的女孩,一遍割麦子,一边吟唱古老、忧伤的曲子。这些歌声有对艰辛生活的宣泄,但却更指向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与苍凉。他们割的草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席卷而去,只剩下一根挂在车轴上,这一细节描写则带有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中“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消灭它,但就是打不败它”的悲壮。这样一种结局又令人想到西西弗斯的故事所蕴含的人类永恒的困境,以及人类比石头更坚硬的意志,即加缪所进一步阐发的人类所面临的荒诞的命运,永无止境的苦役以及在荒谬、严酷的现实中知其不可为之的存在主义哲学命题。这样一篇反映“高密东北乡”农民生活的小说也便具有了与世界文学的通约性。
  由于我本人目前在承担一项国际社科基金项目 “福克纳对新时期小说的影响研究”,并且很荣幸地参与了张志忠教授主持的莫言研究重大课题项目的 “福克纳与新时期小说关系”研究内容部分,最近我和研究生一起完成了两篇美国福克纳研究专家关于福克纳和莫言等中国现当代作家比较研究的论文翻译,这两篇论文作者分别为国外东南密苏里州立大学福克纳研究专家罕布林教授及瑞格博士所写。前者的题目为《国际化的福克纳-兼与苏童、沈从文、莫言、余华创作的比较》(《东方论坛》2017年第3期),后者的题目为《从密西西比河到高密东北乡:福克纳和莫言笔下的战时历史》(即将在 《莫言研究》上发表),从中可以看出在国外学者的研究视野中,莫言等中国现当代作家也已被放置于与福克纳等西方经典作家平等位置上进行比较研究。今年夏天我参加了伦敦玛丽女王学院举办的文学伦理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会上宣读了英文论文《莫言〈丰乳肥臀>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性伦理取向比较研究》,也旨在向国内外学者强调莫言影响的世界性,以及在世界文学坐标上与福克纳同等重要的地位。
  贾平凹对莫言作品的阐释有一定的启发性,他认为莫言的小说兼具传统性、民间性、现代性,这是莫言小说的文化意蕴及审美价值所在。没有传统性、民族性做肌理,莫言的创作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没有现代性因子,莫言的作品就会流于简单化。其实莫言的作品的开放性还远不止于此,从后现代主义、新历史主义、意识流、解构主义、生态批评等视角都可以进行多维度的阐释,莫言创作立足于本土,胸怀世界,其作品意蕴的丰富性,形式探索上的创新性无疑是他建构文化自信的根基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