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峻急”之外的古典美感

重读鲁迅小说《孔乙己》

期次:第2007期    作者:徐妍   查看:100


  鲁迅小说确因启蒙之重而选取了现代主义小说的峻急美感。但与此同时,鲁迅还接续了古典主义的美学风格,以随风润物的自在心态享受着一位小说家的个人化趣味。即:鲁迅小说在“峻急”之外,还存在着古典美感——“慢”。譬如:鲁迅短篇小说《孔乙己》。何谓“慢”?按照中国现代文学史权威教科书的评价,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因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的地位而受到高度赞誉。但如果让鲁迅自己来评价,他则更喜欢《孔乙己》。据曾秋士(孙伏园的化名)在1924年1月12日 《京报副刊》发表的《关于鲁迅先生》一文所说:“我曾问鲁迅先生,其中哪一篇最好,他说他最喜欢《孔乙己》,所以译了外国文。我问他的好处,他说能于寥寥数页之中,将社会对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写出来,讽刺又不很明显,有大家风度。”一向对自己小说不做评论的鲁迅对《孔乙己》可谓破了例。在此,鲁迅所说“不慌不忙”、“讽刺又不很明显”、“大家风度”的评语显然不是着眼于 《狂人日记》所确立的启蒙主题,而是指向《孔乙己》的古典美感——“慢”。
  那么,如何理解“慢”?“慢”,在小说世界中,首先指小说的叙事节奏;其次指小说的古典叙事美学;再次指古典诗化结构。当然,“慢”,又超出了小说世界,指对现代社会“快”节奏的对抗方式,以及现代人所渴求的从容的生命态度。当然,“慢”的所有丰富的含义皆是借助于《孔乙己》的本文世界来实现的。
  “慢”的总体叙事基调《孔乙己》的故事内容并不新鲜。它不过讲述了一位落魄老书生的悲剧命运。要知道:这样的故事内容在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屡见不鲜。可见《孔乙己》的经典性意义并不在于它的故事内容,而在于它以思想家的目光剖解了知识分子的魂灵,同时抵达了小说艺术的至极之境。进一步说,《孔乙己》以2600字的短篇竟然浓缩了孔乙己一生的悲剧,可谓确立了中国现代小说上“慢”叙事的典范。
  我们还需要重读小说《孔乙己》开头的深意。任何经典小说,大凡都会在开头隐含着艺术高妙的端倪。正因如此,当代以色列著名作家阿摩思·奥兹才会潜心研究一些世界经典小说的故事是如何开始的,并诙谐地比喻道:“开始讲一个故事就像在餐馆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调情”。鲁迅深谙小说开头决定小说成败的艺术之道。所以,《孔乙己》的开头不露声色地设定了“慢”的叙事美感。
  小说开头的文字,确如鲁迅所说“不慌不忙”。作者似乎全然“忘却”了短短篇幅要承担一个人的一生的超负荷重任,实则恰是“大家之气”。
  那么,从 “慢”得令人着急的开头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了什么呢?首先是“鲁镇”。“鲁镇”是鲁迅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特定的故事背景。它和S城一样,是长养鲁迅的故乡,也是鲁迅记忆中的故乡,更是鲁迅据此透视中国乡土农村以及中国农民的窗口。其次,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它是鲁迅为小说人物活动所设计的场景。它一方面透露出浓郁的乡土民俗,另一方面它还为当时社会的“短衣帮”即社会底层的农民提供了活动场所。不仅如此,“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和“店面隔壁的房子”悄无声息地划分了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不过,鲁迅并没有像三十年代的左翼写作那样,将农民和权力阶层即“穿长衫的”形成剑拔弩张的尖锐对立的敌对关系。相反,“短衣帮”自得其乐,即使每碗酒从四文涨到十文,也还是规矩地站在柜外,为酒、盐煮笋、或者茴香豆、荤菜一个一个生活的目标而憧憬、而奋斗。至于“穿长衫的”,不仅不是“短衣帮”的仇恨对象———古中国的儿女没有现代人的仇富心理,而且心怀艳羡、由衷仰视。看起来一切都按部就班、风平浪静。不同阶层、身份的人,在柜台的场景里各有自己的位置,一同维和着这个社会的既定秩序。
  当《孔乙己》故事开头在“慢”的总体叙事基调已然确定,《孔乙己》就不似《狂人日记》那样选取一味将人物逼上绝境的“峻急”美感,而是适时地延宕人物通向绝境的进程。
  “慢”的情节编排策略“慢”不仅构成了《孔乙己》的叙事基调,而且还内化为具体的情节编排。所以,鲁镇酒店的格局布置停当,主人公仍然没有上场。小说开始“不慌不忙”地借助于小伙计的叙述视角来讲述他所目睹的世道人心。
  借助于小伙计之口,小说开头所描摹的中国社会的秩序一面瞬间就被剥落了。原来,咸亨酒店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潜存着矛盾和冲突。“短衣帮”的“严重监督”传达了底层人对柜台老板的不信任感,也传递了酒店老板对底层人的盘剥。值得注意的是:鲁迅既然选择了少年视角,也就格外尊重少年的成长历程,而决不在文本之外操纵少年叙述者的叙述世界。于是,小说透过少年的目光“慢”节奏地聚集了一团“单调、无聊、教人活泼不得”的氛围。可氛围固然重要,在一个2600字的短篇中,整整两段过去了,主人公孔乙己却迟迟没有现身,情节的编排可谓“慢”到了惊险的地步。
  终于,孔乙己慢慢地出场了。
  “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一笔落定,就使得孔乙己在纷乱的人群中凸显出来。它给读者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落魄、尴尬的知识分子形象:虽然失去了知识分子的资本———经济地位,却还舍不得告别知识分子的身份象征———“长衫”。接着,循着“高大”的身影细看,落魄老书生的形象更加清晰了。拖沓的服饰、明摆着没有得到他人的关心;“满口之乎者也”标志着传统文化在他身上留下的深深印痕,也隐含着他最后的骄傲。可,连名字的由来都是别人随心所欲地命名,给人一种可笑又酸楚的反讽意味。在此,鲁迅对于孔乙己的出场描写,始终运用简单的文字。但简单文字是最见功力的,这功力在于:它简练准确地表达复杂的意思。或者说,简单的文字蕴有丰富的意韵。这和鲁迅的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有关。也正是在简单的文字描写中,我们看到了鲁迅小说的古典美感:“慢”。我们据此可以看到:鲁迅小说在《狂人日记》似的“峻急”美感之外,还有古典美感。
  不过,鲁迅并非一“慢”到底,而是在“慢”的情节编排中陡然凝定犀利的目光,锁定在孔乙己的“伤痕”,由此洞穿笔下人物复杂的魂灵,真可谓张驰有度,收放自如。于是,孔乙己的“伤痕”成为了不断推进小说情节趋向高潮的“戏眼”。孔乙己的伤痕成为了 “看客”的快活之所在。小说由此剖解了近现代之交中国社会的冷漠和麻木,同时也批判了孔乙己的悲剧性格。两条线索看似波澜不惊,实际则渗透了作者的双重批判思想:对大众和孔乙己的双重批判。特别意味深长的是:围绕着孔乙己和大众之间的第一场对话似乎平实,在情节编排上却机关重重。大众一方步步进逼,孔乙己步步为营。最后的结果虽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可这“快活”建立在孔乙己的尊严之上,而尊严是孔乙己的命根子。
  然而,小说在情节节奏急促、紧张之时,陡然减缓了悲剧的进程,再度使情节“慢”下来。为了有效地实现“慢”的美感,小说选用插叙的方式延宕了孔乙己的悲剧结局。如果说孔乙己的一生用了2600字,那么他的大半生的历程和密码则浓缩在200多字里。这真可谓:越是精简的文字,《孔乙己》越是节奏从容。值得注意的是:情节的延宕选用的却是叙述的加速手法。什么是加速?“加速”在小说的世界中可以被理解为作者选取概述、简写等叙事策略使得小说的情节节奏快起来。譬如:博尔赫斯称道:“当代小说要花五六百页才能让我们了解一个人物,而且前提是我们预先了解他。但丁只需一个片断。……在但丁的作品中,人物的一生被浓缩在一两个三行诗里,并因此而获得了永生。”将加速和延宕放置在一起对于小说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冒险,但鲁迅处理得非常自如。不过,鲁迅并没有因为加速手法而简化人物的性格。寥寥几句,不仅了解了预先素不相识的孔乙己,而且将其作为被封建传统文化戕害的旧式知识分子的诸多弱点表现充分。“好吃懒做”、“从不拖欠”概括了孔乙己的悲剧性格:没有任何生存能力,但仍然保留尊严,这正是导致了孔乙己悲剧的性格原因。
  不过,就在孔乙己无地自容之时,作者设计了孔乙己教小伙计茴香豆写法的情节,中断了众人对孔乙己的奚落。从孔乙己自身来看,孔乙己的知识分子身份除了前文出现的长衫,还有知识。可他拥有的是一种怎样的知识结构?茴香豆的四种写法隐喻了在现实社会中早已过气的知识结构。小说继续运用减速策略,“慢”节奏地推进孔乙己走向悲剧。孔乙己的知识结构在现实里百无一用,但他却浑然不知。既不了解社会,也不了解他人,更不了解自己,孔乙己的悲剧结局在劫难逃。
  但是,格外令人感动的是:鲁迅对孔乙己充满了温情。在性情中人的鲁迅看来,孔乙己再怎么咎由自取,也还是保留了一颗善良的心。为此,鲁迅用减速的叙述策略设计了孔乙己给孩子们吃茴香豆的动人情节。在这个情节里,孔乙己一样保留了孩子般的天真和善良。然而,鲁迅毕竟不会听凭感情支配。孩子的笑声让我们确证这个世界透骨的冷。小说的情节发展到这里,孔乙己被毁灭的悲剧因素已经逐层表现出来:社会现实和传统封建文化以及自身的弱点一同导致了孔乙己的精神毁灭。
  但是,小说没有停止在精神层面,而是进入到肉身层面。这种处理方式,传达了鲁迅的咄咄逼人的现实主义穿透力。或者,鲁迅认定:如果肉体不遭受毁灭性的摧毁,传统知识分子就会仍然生活在欺与瞒之中。那么,鲁迅选用什么样的叙述方式最终完成孔乙己肉体的毁灭呢?变速叙事。如何理解“变速”叙事?在加速与减速叙述的铺垫下对时间的非逻辑的跳跃。譬如这段描写:“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有一天”的叙事方式充满了随心所欲的成分,没有时间的确定性和精确性。但这种方式可以跳跃、便捷地讲述故事情节中的关键性的铺垫成分,使得小说的悲剧结局自然而然。
  不仅如此,变速的叙述还调动了读者对结局情节的期待之心。被打折了腿的孔乙己在最后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如何出场?如何退场?这是小说的悬疑之处,也是小说最有难度的地方。鲁迅为此选用了空白叙事。如何理解 “空白”?“它是加速的一种极端行为,并且又是小说创作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基本行动。它采用‘粗暴’的却是必要的直接切割时段的方式,造成跳空,把速度陡然加快。”在空白叙事中,孔乙己最后一次出现于咸亨酒店是“中秋过后”的“一天的下半天”。孔乙己“盘着两腿”,在众人的取笑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这是一段高难度的写作:时间跨度较长、既要写实人物的被毁灭,又必须保留前面哄笑的氛围。空白叙事和精到的细节描写使得这些难题举重若轻。而举重若轻的艺术震撼力则是经久的。
  作家曹文轩说:“对速度的独到理解和独到处理,更是一个衡量小说家在掌握时间方面的水平的尺度。”鲁迅通过情节的减速、加速、变速和空白的交替使用而从容地讲述了孔乙己一生的悲剧命运,进而确立了鲁迅小说在“峻急”之外“慢”的古典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