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政治抗争与自我救赎

期次:第2015期    作者:林少华   查看:136


  《刺杀骑士团长》是村上最新长篇小说。原著上下册一千多页,去年二月二十五日在日本出版,三天就卖了四十八万册。中译本也是上下册,页数则减少到七百七十页左右。三月八日正式全面发行,不到十天,上下册加起来就发行了七十万册,成为出版界、读书界当之无愧的“明星”之作。并且是身价极高的“明星”。以我获得的有限信息极保守地估算,可能每一个字每一个逗号都至少值二十五元!不是日元二十五元,而是二十五元人民币。全书五十万字,二者相乘是多少钱呢?一千二百多万吧?喏,你看人家混得多好!一下子拿了等于两个诺贝尔文学奖的银两。北京上海再贵的房子也不在话下。可比当年的诺奖得主莫言爽得多了。
  那么这本天价书到底讲的什么呢?下面就让我先介绍一下故事梗概。然后看一下为什么要画骑士团长和刺杀骑士团长。
  先看故事本身。小说以第一人称讲述一个中年画家的人生困境和奇特经历。主人公画家靠画肖像画维持生计,生活本来风平浪静。不料婚后第六年的某一天,妻子忽然冷静地向他宣布再不能和他一起生活了。画家因此得知妻子有了外遇。而他甚至没问那个男人是谁就乖乖离开两人生活了六年的公寓套间,独自开车去日本的北方到处流浪。流浪一个半月后,在山顶上一座孤零零的空房子里孤零零住了下来。更多的故事由此开始。首先是画家在阁楼里发现一幅名叫 《刺杀骑士团长》的不可思议的画,画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手握一把长剑深深刺入一个年老男子的胸口。旁边站着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和一名侍从模样的男人。画显然取材于莫扎特的歌剧《唐璜》:浪荡公子唐璜要对美貌女子非礼,女子的父亲骑士团长赶来相救而被唐璜当场刺杀。令主人公画家费解的是,为什么画的是骑士团长?画完了为什么藏在阁楼里而不公诸于世?接着画家在深更半夜听见了不可思议的铃声。铃声是从房后树林一个洞里传出来的。于是画家请一位名叫免色的满头银发的中年绅士帮忙打开了洞。在同免色交往当中,得知他为了看一个可能是自己女儿的十三岁女孩儿而买了一座位于山顶的白色豪宅,每天夜晚用望远镜观察住在对面山顶那座房子里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后来突然失踪。画家为了找女孩儿而进入充满隐喻的地下迷宫。三天三夜后突然发现头顶闪出一丝亮光,听见免色叫他。原来自己就在自家房后的那个类似深井的洞底。与此同时,女孩儿在骑士团长的帮助下返回家中,画家也同已经怀孕的妻子言归于好,尽管知道妻子怀的孩子应该不是自己的孩子。
  下面回到第一个疑问,为什么要画骑士团长和刺杀骑士团长?换句话说,刺杀骑士团长意味着刺杀什么?这要从画这幅画的名叫雨田具彦的老画家说起。雨田具彦出身于极为富裕的日本乡间大地主之家,从小就很有绘画天赋,长大后进了东京美术学校。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九年在维也纳留学。一九三八年三月奥地利被希特勒纳粹德国吞并。雨田具彦的恋人、一位奥地利姑娘参加了由大学生组织的地下抵抗运动,打算暗杀纳粹高官。雨田具彦本人也参加了。后来雨田具彦和她的恋人被纳粹盖世太保逮捕,他的恋人和其他抵抗组织成员全都被残忍地杀害了。只有雨田具彦一人在被关押拷打两个月后,由于日本和纳粹的特殊关系而侥幸死里逃生,被送回日本国内。作为交换条件,要他终生不得说出这一事件的真相。
  与此同时,雨田的弟弟在音乐学校学钢琴期间被征召入伍,很快被派到中国战场,由上海一路攻入南京。并且参加了南京大屠杀,在上级军官命令下接连砍杀“俘虏”脑袋。雨田的弟弟退伍后由于战争造成的精神创伤而在自家阁楼里割腕自杀。雨田得知后悲痛不已,却又为了家族的声誉而不能说出弟弟自杀的真相。
  一次痛失恋人,一次痛失胞弟,而两次都不能说出真相。雨田 “因此怀有的愤怒和悲伤想必是极为深重的。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抗世界巨大潮流的无力感、绝望感。”于是他拿起画笔,创作了《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将无法诉诸语言的事物作为寓言赋以画的形式。那是他所能做的一切。”如此看来,画中的骑士团长首先直接象征的,是纳粹高官以至希特勒。而间接象征的,不妨看作是作为日本军国主义和天皇制代表的天皇——骑士团长身穿日本古代服装也暗示了这点。正因如此,目睹主人公“我”把骑士团长刺杀之后,老画家雨田具彦脸上才浮现出“安然恬适的表情”。
  这部大长篇在日本出版一个月后,村上接受媒体采访,记者问他为什么“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的背景投有纳粹大屠杀和南京大屠杀的历史阴影,村上明确回答:“历史乃是之于一个国家的集体记忆。所以,把它作为过去的东西忘记或偷梁换柱是非常错误的。必须同历史修正主义动向抗争下去。小说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这一形式抗争下去是可能的。”从这段话不难看出村上创作这部小说的主要动机。也就是说,“刺杀骑士团长”所刺杀的,是由纳粹德国和战前日本军国主义所集中体现的体制之恶,以免它以偷梁换柱、以历史修正主义的形式死灰复燃。
  但是,村上手中的这把长剑或笔锋的进攻并没有到此为止,没有在刺杀完历史上东西方两大体制之恶就擦干血迹放下。这是因为,村上意识到除了外在的体制之恶,还有内在的人性之恶或人的本源恶。在这部小说中,村上试图通过 “理念”来追溯潜在于人性深处的本源恶。“理念”是整部小说的关键词。第一部(上册)的名称就是“显形理念篇”。理念来自希腊语idea,是柏拉图哲学的原本概念。柏拉图认为理念是永恒不变的存在。“它是世界万物的基础和本源;理念不存在于时空之中,它既不产生也不消失,有生有灭的只是‘分有’或‘模仿’理念的可感事物。”善恶属于理念的一种,在个体身上势必有所体现。在小说中,骑士团长是理念的显形或外化。
  不过这并不局限于骑士团长。例如给人以宽容和善印象的主人公“我”也有潜在的邪恶念头。他曾梦见自己跟踪妻子和她的伙伴走进情人旅馆,并且用睡袍带子勒紧妻子的脖颈,一边勒一边狂喊乱叫。此外还在梦中不顾一切地强暴了熟睡中的妻子。这意味着,主人公身上潜伏着另一个自己——邪恶的自己。那个“白色斯巴鲁男子”就是主人公“我”的分身,也是刺杀的对象。其刺杀过程,就是主人公为救助十三岁美少女秋川真理惠而进入充满“双重隐喻”的黑暗的地下迷宫、地下隧道的历险过程。而主人公在经过三天三夜的艰辛努力甚至痛苦挣扎后走上地面,不妨理解为主人公终于战胜、终于刺杀了另一个邪恶的自己。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个自我救赎的成长故事。
  至于这部大长篇是不是集大成之作,作为学术性结论,我现在倾向于持慎重态度。不错,其中有不少元素早已有之。例如虚实两界或“穿越”这一小说结构自《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以来屡见不鲜,被妻子抛弃的孤独的主人公“我”大体一以贯之,具有特异功能的十三岁美少女令人想起《舞!舞!舞!》中的雪,走下画幅的骑士团长同《海边的卡夫卡》中的麦当劳山德士上校两相仿佛,“井”和井下穿行的情节设计在《奇鸟行状录》已然出现……问题是,如果换个角度看待这些,那么未尝没有自我复制的嫌疑。村上自一九九四年以来每隔七年写一部大长篇:《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1Q84》和这部《刺杀骑士团长》。四部中写得最成功的,我认为是《奇鸟行状录》,其次是《刺杀骑士团长》。但有一点毫不相形见绌:故事同样引人入胜,同样耐人寻味,同样让人看完了久久缓不过劲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