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赋

　　天恒在，道可法。海无涯，山有崂。
　　彼之崂兮，仰东国，拔齐地，岸黄海，揽青岛，巍巍乎冠海上，浩浩乎襟长风，煌煌乎拥胶澳。素之崂兮，以大道闻天下，比泰岳不输云，始蒲公传迩遥。潭澄泉冽，泠泠南北九水；景明林蔚，幽幽上下太清。荒村野陌，遗秦槐汉柏之苍虬；栖霭流岚，孕绛雪香玉之美皎。老鳌俯首，安风澜而定长鲸，朝朝策金驹兮奋烈鬃；巨峰挂角，揖星月而拱北辰，岁岁偕劲松兮战雪琼。放眼骋目，且看千帆逐沧浪；追昔怀古，长嗟百代逝瀚潮。存帝气，过罢秦皇汉武；传道真，溯从若拙处机；结佛缘，求经法显憨山；隐松龄，何妨志怪谈狐。更有太白谪仙昔海上，餐紫霞，食枣瓜，醉酒登云，闲扫落英随夫子，放浪大化不惬抛。
　　人云山乃山，非常山；名可名，非常名。盖崂山者，崂而外，名别有三：曰鳌，曰劳，曰牢。仰雨霁虹霓双拱，穷尽人间七色；聆林越竹筝奇弦，奏出天下五音；以是观之，岸海孤崂，其声赫赫，其名一一，或亦当蕴深谛、藏繁意欤？
　　然。
　　鳌者，瞰崂之全貌而喻其形也，而犹以崂山头为最肖。昔混沌未醒，盘古椽斧分清浊；沧海横流，鼋鳌方舟佑苍生。所以厚德载物，本鳌之性矣；自强不息，尤鳌之魂也。君不见龙舟竞渡，风发最属独占鳌；马松赛途，踌躇还是先折桂。或曰：海无涯，而生有涯。光阴难逆，韶华不复，生，其之苦短兮，与其搏而争、拗而求，何若率而适、随而安矣。且夫天地有道，道法自然，自然而然，无为而为，得相宜乎？言，若是矣。然，既知苦短，则当愈可珍、倍可惜，何荒而废、浪而掷兮；况自然之法，貌无为而蕴有为，以有为而达无为，何籍有惰之实而托无为之伪兮？真士也，必惜乎有涯之生，励而勤，奋而起，执而为，挫而弗馁，笃而弗桡，韧而弗拔，然后方得致无为之境。纵虽不能至，亦心向往之；或知其不可能，亦为之而不移、不懈、不弃，如是可矣。昔己丑冬至，余偕同行者数，赴海东之崂山头，因作诗曰：欲问鳌头意踌躇，东崂观沧思魏武。不见白驹朝朝过，安得风澜是鲲鹄。籍以志其事、明吾志、励余行也。
　　复析乎崂者，以劳象其声，以劳构其形，或谓无劳不成崂也。劳者何解？余尝观乎纷纭，忖之反复，以愚者之虑，偶有一得。所谓天恒在，在恒变。夫大块载形，庞至宇宙星团，微至原核纳子，无一埃常有凝滞，无一刹久作止息，无一隅永葆默静。何者？冥冥之律使然也。何律？动也。动者，劳也。或曰浮屠七级，以善为基；浮生三轮，以劳为本。然，众皆执书而读，其状无类，岂知境有三重；生皆立世而劳，其状亦无类，孰解其境亦有高下矣。饥鸟谋谷，饿隼猎兔，振翼常如风飙云；宠猫舔盎，走狗乞骨，摇尾即作柳拂柔，诸此之劳，乃天性本能使然也，或谓劳之常境。碌碌如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熙熙如大商巨贾，攘市逐利；营营如达官高仕，登堂游宦，倘劳其形影、筋骨、心神而止囿于己，诸此之劳，盖因一私之利禄功名使然也，或谓劳之俗境。亦有若是者：俯其首，挺其脊，凝其心，攒其力，踏石留痕，磨杵成针，夙兴而夜少寐，鞠躬而尽其瘁，呕心且几沥血，未策而少有懈意怠行，不督而多见恪责勤事。若是者，劳小我而恤苍生，劳生前而安身后，劳一己而逸天下，如此之劳，乃劳之高格阔境也。向为仁贤之士瞻推，当亦为我辈奉之为圭、树之为臬，虔虔信之、耿耿仰之且兢兢笃行之也。犹忆己丑除夕，余曾吟诗表意曰：青山常遮水长流，逝川不舍夜以昼。垄上泥融忙新燕，韶光灼灼策春牛。或可为劳之注。
　　复又究乎牢者。牢，固也，殊难摇、易、撼、拔也。予观牢之于崂，曰在山，曰在水。山易昧矣。君不见巨峰兀兀，华楼岩岩，棋盘嶙嶙，虽草木稠疏有异，峰岭缓陡弗同，然有一共也。何者？山之牢也。但随雨蚀风化、日曝霜侵，任而老藤抠罅、古木盘根，或遭伐矿劈石、裂疮彻痍，然何曾见山之倾也。山之牢，普理也，常识也。而何言水之牢？余赴崂山凡六载矣，虽兀兀穷年少自在，然浮生半日常可得，又秉性之所嗜，尝与同好者屡游于崂。犹以北之九水为甚。有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余自鉴有仁少智，然历之多矣，自有所悟。观夫北之九水兮，承天泉，出岩罅，拢草露，渗木脉，纳瘦涧，汇细流，然后沿逶迤，顺蜿蜒，侧磐崖，穿参差，绕坚顽，漫泥淤，一路回环跌宕，几度曲迤蹒跚，历尽辗转，方出乎万重、脱乎浮华、融乎浩淼。予每每观之思之，未尝不油然而萌同病之慨也。噫嘘兮，以水之形，则天下之至软至弱至柔矣，较磐石仞山之硬之强之刚，何止云泥之迥乎。然素以其之软之弱之柔，无陷乎潭，无耽乎礁，无嘻乎塘，无馁乎坝，无满乎库，无泯乎市，所以九九归一，终得奔流入海。夫水何物也，何得籍此柔弱之形，终成彼侧目之果？余久扪而长问之。然不致是否。拈附一诗：云山漫漫路重重，高风常作角弓鸣。莫嗟抵磐逐日烈，且待明朝出海东。又云：碣石海上东风老，云泥鲲足役稻梁。大梦烂柯山水在，俱化块垒付流觞。此中得有牢之意乎？但闻九水淙淙不复言矣。
　　庚寅春，朝明赋于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