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岛:换了人间

期次:第1581期       查看:272

  也别总发牢骚,教师地位如今还真不算低。且让我举个最新证据。夏末秋初,我得以借开会之机赴北戴河一游,住的是首都一所高校(会议主办方)在北戴河的“培训中心”。那高校并非北大清华,在名校云集的京城仅仅是略略浮出水平面的一般高校罢了———一般高校竟能在名闻中外的避暑胜地拥有自家教师专用的“培训中心”,可见教师地位今非昔比,换了人间。并且“中心”建筑物并非受气似的处于边角料位置,而是位于通衢大道的第1号,占地相当阔绰,若干大斜坡红顶别墅式建筑,一大排开得金灿灿的向日葵,一两亩绿油油的落花生和水灵灵的半裸式红萝卜,镂花院墙爬满娇滴滴的“超女”似的牵牛花。啧啧,在这样的“中心”培训一番,作为教师笃定脱胎换骨神清气爽。移步前行,但见“培训中心”比比皆是:移动通讯的、银行的、纪委的……门面一个比一个阔,占地一个比一个大,建筑一个比一个威。移动通讯是什么地方?是最“牛”的“成长股”;银行是什么地方?是银两最多的行当;纪委就不用说了,是贪官污吏们闻风丧胆因而最有权势的机关!大学的培训中心即半培训半休养的设施得以同这样的单位比邻而居,这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一种隐喻,一种说服力。
  说回北戴河。北戴河是我继长江黄河和家乡的饮马河就接着晓得的河名、地名。四十年前在乡下务农时就晓得了。那时流行往墙上贴毛主席像、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记得我贴的毛主席诗词中有一首就是《浪淘沙·北戴河》,手写体,不易辨认。好在我喜欢《毛主席诗词》———也是因为那是当年唯一公开发行的旧体诗词———三十几首诗词倒背如流,《北戴河》又好背,自然不在话下。这么着,每当窗外下大雨庆幸不必出工的时候,我就仰面躺在炕上眼望那首词,一边想像“大雨落幽燕”的光景,一边用手指在肚皮上模仿上面如大雨一般气势磅礴的字迹,一直模仿到最后一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如此周而复始。若窗外下的是秋雨,刮的是秋风,对“萧瑟”二字就有了格外深切的感觉。相比之下,对“换了人间”的宏大主题反倒理解不透,总好像隔了一层。依当时流行的解释,毛主席是用来“满怀欢欣”讴歌新世界的,故而“换了人间”乃点睛之笔。但对于我个人来说,只是教室墙上的“学习园地”换成了批判老师的大字报,后来又从教室换到了地垅沟罢了。自己感觉到的,唯有秋风的“萧瑟”,而无“换了”的欢欣———那是我人生中最“萧瑟”最迷惘的一段旅程。但不管怎么说,北戴河和井冈山一样,成了我最“熟悉”的一个地方。
  “往事越千年”谈不上,但也有四十年了。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实际来到了北戴河。也巧,毛主席眼望大雨大海写那首词的地方离住处只有几分钟的路,且会议开完后的那天下午又下了不小的雨,我就撑伞在雨中走了过去。那地方叫“燕子窝公园”,进去后直奔最适于观海的鹰角亭。鹰角亭建于鹰角石之上。鹰角石乃一状似雄鹰的巨型礁石,石壁如削,临水兀立。登临其上,正值雨势加大,风势变猛,无数雨梭射箭一般把天空和海面连在一起,上下苍茫,惟见一道道白色的海浪宛如旷野中被风掀动的一排排塑料大棚滚动着颤抖着喘息着朝胸口压来。那么有气势,那么有动感,那么白,白亮亮的,在黯然失色的海天之间显得那么耀眼,果然“白浪滔天”。刹那间,但觉这四个字咔一声接在四十年前躺在炕上想像的“大雨落幽燕”之后,合为一个完整的意象。我忘记了横向打来的急雨,怔怔立在那里。良久,回头走下石阶。没走几步,石刻手写体《浪淘沙·北戴河》赫然立在眼前。那是我不知模仿过多少次的字迹,久违之感油然而生。我明白了,那大约是只有在这里才能产生的字体:挟风带雨,携浪冲天,而又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侧头一看,毛主席正身穿大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眼望大海。那也是当年不知看过多少次的形象,而现在得知,毛主席一九五四年便是以这样的姿势定格为照片。他老人家此刻在看什么想什么呢?较之“白浪滔天”,更多的大概是感概“换了人间”!
  我也终于理解了这首词的主题。
(林少华外国语学院教授)